当父亲。那是去年春节时父亲到北京找他,在县城车站买火车票时,大盖帽一定要检查身份证,父亲没有带,不得不打的回家取。他倒不是心疼打车那几十块钱,说实在的,他半日的工资已经够了。他只是觉得父亲越老越不中用了,难道连个谎话或者好话都不会说吗,哪里用得着再回家跑一趟。花冤枉钱倒在其次,主要是让他心里不舒服,仿佛受了屈辱似的。还有一次父亲在秦皇岛火车站吐了一口痰,结果被人罚了十块钱。他觉得父亲一定是受骗了,就连在北京站随便吐痰还不一定就被抓到呢,更何况一个小地级城市,哪里来的那些规矩。肯定是火车站流窜的诈骗团伙专门吓唬乡下农民的,利用他们见识少,并且无知愚昧的特点。当时父亲跟他提起这件事时,他感到窝囊,不知道是替父亲还是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卑。他没有回应什么,父亲也没能看出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屑和鄙视。本来这件事他是想尽力忘掉的,可身份证偏偏丢了。而父亲再三表示要帮儿子办身份证,又逼他一古脑想起了曾经的耻辱。所以他暂时不想看见眼前的这个人,尽管他是他的父亲,而事实上他很久很久没有喊过他爸爸了。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,但他始终记得刚毕业那阵子,半年多没有找到工作,父亲是怎么对待他的。那天,到田里种玉米,父亲让他牵驴。本来父亲就没有好气,那头驴又和他作对,根本不跟他走。于是父亲有了撒气的理由,他大声吼着,你还会干什么?连头驴都牵不好,整个一废物。那些话像密集的黑色钢爪不断蹂躏着他的心,以至很多年后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。每当陷入困境,那些话便激励他战胜困难,父亲那双充满绝望鄙夷的眼睛无数次出现在他面前。他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,否则连自己的老爸都将成为仇人。许多年以后,也就是现在,他基本落在了北京。房子首付完成,女朋友也已搞定,每年黄金周还要出去旅游。失眠的深夜,他还会想起那些令他心寒的话,不管当时多么疼痛,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,他告诉自己那只是父亲的气话而已,不必当真。然而,他只是记得,仿佛出于本能,怕是永远忘不了。在别人眼里,他是孝子是光宗耀祖的人,他人理所当然看不出父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。但他明白,他觉得无能为力,可能是自然规则吧,他这样宽慰自己。
周日下午回京,进站检票时大盖帽要检查他的身份证。为了证明自己比父亲能耐,他理直气壮,忘在北京家里了,没带身上。他的口气俨然地道的北京人回乡探亲,对县城的规矩不知且不屑。大盖帽只好说,下次一定带着呀,然后放他过去了。出了检票口,他真想打电话告诉父亲他过关了,后来想想没必要向父亲炫耀什么,难道要证明儿子比老子强吗,那没意思。那个星期天,儿子正在西单陪着女朋友瞎逛。手机响了,是家乡的区号,但不是家里的号码。他找到相对僻静的一隅,接通了电话。母亲的声音透着悲伤和焦急,快回来一趟吧,你爸爸让车给撞了。什么,怎么会呢?现在在哪儿?如当头一棒,儿子一时懵了。在县医院呢,脑袋和大腿都有伤,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,可是一直昏迷不醒呢。母亲已经带了哭腔。我马上回去!儿子挂了手机,和女朋友解释了几句,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,对司机说,火车站。火车上,儿子紧锁双眉,双唇紧闭,就像从没开过口说过话的哑巴一样。从未有过的焦虑和不知所措把他的脑子撑得满满的。一方面他担心父亲自己的伤势,更让他费解的是车祸的来龙去脉,他知道父亲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,哪里会出这样的错误,再说了县城的交通事故一年半载不见得有一桩,怎么偏偏让他给碰上了。风风火火到了病房,母亲在一旁低头不语,看见儿子进来,脸上显出踏实的神色。儿子坐到父亲身旁,父亲的头上缠了厚厚的纱布,几乎快要遮住眼睛了。脖子上也缠了纱布,靠近左耳地方的纱布已经被血洇红了,就像盛开了一朵水红色的虞美人。露出的脸颊、鼻翼、嘴唇等部位一律呈现着像下过雨的土地一样湿润的黑色,与洁白的纱布形成鲜明的对比。细细看来“泥土”上面均匀分布着些许细小的汗珠。儿子终于忍不住了,想要拿东西给父亲擦擦汗珠。两只手不听使唤地茫然在身旁划拉,就触到了父亲的外套,这是一件国防绿的中山装样式的上衣,他已经记不清穿在父亲身上多少年了。他记得父亲爱把手绢放在左边的下兜,因为父亲是左撇子。当他的手伸进兜里时,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卡片似的东西,他不假思索地掏了出来。当他把自己崭新的身份证双手捧在眼前时,他明白了一切。泪如雨下,止也止不住,没有声音的哭泣。泪眼模糊中,他盯着“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”几个字时,猛然醒悟,趴在父亲的身旁叨咕着,爸爸,是我不好,我忘记忘记了,我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,我是您儿子。2005年7月18日夜北京知春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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