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5
季医生是日本人这件事,军医院所有的人都自觉帮他保着密。有人就说了:呀,你别看他是个日本人,但他救的中国人少说也得有个成千上万个了吧。他这个身份不好,即便是个人道主义国际战士,那也是日本人啊。要是广而告之,少不得被恨极了鬼子的兵给毙了去——彼时在伤痕累累的中华大地上,遍布的都是家人亲友遭鬼子蹂躏的苦主。
傅团长抱完救命恩人,坐下又要摸烟。没摸着。只好把抽了半截的草烟递过去,季冷子只瞟一眼他含过的地方,没动。
傅团长讪讪而笑:“真不抽?我这不是拿不出来别的了吗。哦。倒还是有一样,但那个不能给你。你救了我命也不行。那是我姐的。”
那是一副银手镯。上面还各自坠了个铃铛。春保下了山领了工钱,又去城里药铺卖了党参黄芪,有了不小一笔钱。他用一张干净的巾子把钱包起来,塞进里衣贴胸放着,几步踏入人潮拥挤的街道,恍恍惚惚宛如醉酒蹒跚。先后割了二斤肉,给外甥扯了匹布让姐姐缝衣裳,满满当当从街口走过时,银铺的招牌撞到他眼里。
哦,春保想起来,姐姐时年十八,也当是爱美的年纪。她到现在手上都还是光溜溜的哩。他还在心中思量,就见到一个宽袖洋布衫的姑娘荡进去了。
姑娘一双绣花鞋,通身绣着几朵素雅的黄海棠,腰肢扭得比水还软,斜靠在柜台前:“掌柜的,我的链子呢?”春保呆呆地跟进去,就见到掌柜从柜子下面拿出个布包,姑娘接过去,当面就把那银闪闪的链子系在白生的脚踝上,翘脚一看,其上一个铃铛发出细细的嘤鸣。
刹那间风润日暖,天静河清。
春保赶紧扭头回避,掌柜也低头避而不看。姑娘笑说:“刚好。”遂称心如意付了钱。回头瞧见春保躲闪的目光,对着这只眉黑眼亮的呆头鹅绽出媚眼一笑。就走了。
春保挪脚进去,半天才说打副手镯。末了加一句:“也要坠个铃铛的。”
刚刚那姑娘十成十是城里“院子”里的,但春保没有别的想法,他只是觉得那铃铛好看。姐姐,姐姐,姐姐要是有这么一副好看的手镯,她肯定会很开心得像早晨林子里的鸟。
走出银铺,街对面有人打围在说前天桑庄的屠村惨案。
“哎哟,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,是一个活人都没留下……”
春保平生没有像那次一样跑得那么快。
之后南方某区新兵册子上,多了个叫傅仇的年轻后生。
他要复仇,杀尽天下所有日本人。
傅团长在军中由默默无闻到小露头角,全靠他屡次枉顾生死的敢闯敢打。他不识字,也不懂什么弯弯道道,只一个字:杀。杀,遇到鬼子提起刀枪就砍就打;杀,被重重围堵时也得顺路拉几个垫背;杀,碰到不服管的战俘闷头就给吃枪子。
傅团长就是个粗人。就只认个死理:报仇雪恨,天经地义。为此他没少挨处分。但他是真的能打,是屡建奇功的那种神人。但打到头也就是团长,没文化嘛,当然不敢给他手底下放多几个人。
傅团长又把那副银手镯拿出来。从贴胸的布袋里。布袋用个黑麻绳坠着,常年挂脖子上。季冷子看到过它,就在第一天给傅团长东拼西凑的时候,当时傅团长紧捏着这东西始终没撒手。
傅仇笑说:“季冷子,虽说你真像我姐,但这东西才真是我的命,真不能给。以后电报就不麻烦你读了。老子后天就回去打鬼子去。”
天刚热起来,水草指天摇曳。傅团长便回到青山霭霭中搞游击去了。
06
山底下几头野驴开始乱叫。
傅团长领着近千个人窝在山坳坳里静观其变。
不一会儿,一堆蝗虫自远及近而来,脚步密密,如蚕食绿地。到山底,蝗虫首见野驴如天降甘霖。还未收入囊中,山顶巨石翻滚,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就倾轧而来。
傅仇跳起来举枪大喊:“兄弟们给我冲啊,干死他娘的小日本!”提脚飞速下山,犹如猛豹窜野。枪子在胸前突突直叫。
季冷子刚脱下白大褂,小陈就闯进来直叫:“季医生!有伤员!是个战俘,您看……”季冷子又把褂带子系上去。
结刚打好,人已闯进来:“季冷子!他娘的我们又见面了!我,傅仇!”又回头瞧一眼身后被抬着的个血糊淋剌的人:“给这鬼子治治,死不了就行。”
目光一落,肩膀一颗星,是个少佐。很年轻。少佐一条腿被刺刀戳得稀巴烂,脸颊上肌肉晃动,额角的汗划着如死灰的脸。季冷子上前看伤口。被少佐一脚踢开:“滚开,你们这些愚蠢的垃圾!”少佐用最纯正的日语骂。傅仇怒目圆睁,只知道他是在骂人。抬脚就碾:“讲什么屁话?你骂老子就骂,骂我恩人就是找死。”话音未落,少佐已经疼晕过去。
季冷子脸冷得能在七月结成冰。大腿已然保不住,季冷子给少佐截了肢。晚上,缺了条腿的少佐躺在床上,发着高烧不断说胡话。
“妈妈、妈妈、妈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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