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二日三日,俱是这般责教。
双绮回来同惠娘说起,惠娘听了也摇头:“孙婆是瞧着二太太长大的,平日里二太太都喊她干娘,你呀你……”继又抚着双绮的伤处抹匀了药,“不过,孙婆是个面冷心慈的人,姐儿莫怕,多敬着她些就是了。”
双绮点点头,又犯起愁来:“惠娘,那六十板子,能不能免了呀?”
“大太太这不是没提起么?”惠娘笑着摸了摸双绮发顶,“这些时候你就学得勤谨乖巧些,也让她少操些心。”
临近中秋,吴大老爷又要回来,这回大太太便没再拦着双绮和他相见,双绮从惠娘那里听着信,申时出了账房,便着急忙慌去二门前守着,忍着屁股疼,一瘸一拐地挨过去,盼星星盼月亮,盼至掌灯时候,大老爷怀里抱着显哥儿,身后跟着家丁,一群人拥进门,双绮“爹爹”“爹爹”地追着喊,却一声声都湮没在人群里。
中秋夜的花灯明晃晃摇花了双绮的眼,她一路追到正院,见老爷进了门,大姐儿、二姐儿都出来迎爹爹,当年只属于双绮的慈爱眼光里,如今已盛满了别的孩子,双绮孤零零地被遗落在华灯美满的夜色边缘,再也融不进去了……
八月的秋意已浓,夜风清寒,双绮蜷在正院外的墙角,巴巴地等着老爷出来,好容易酒过三巡,月上中天,老爷独自出来解手,双绮听见院里响动,凑上前,一眼便望见爹爹,再顾不得规矩,一股脑地冲上前去:“爹爹!”
老爷已见三分醉意,缓缓系着汗巾,虚着眼觑了双绮一阵,口里嘟嘟囔囔:“你……是谁?”
“爹爹,我是双绮,我是双绮呀!是爹爹给我起的名字,爹爹说过,什么双绮带,什么同心结,同心结是娘教我挽的!”她眼里含着热泪,激动欢喜得语无伦次,她跑去一把抱着老爷,“爹爹,双绮好想爹爹,爹爹别再抛下双绮了……双绮听爹爹的话!”
她自顾自地说着,全然未察觉大老爷早已一个激灵瞋圆了眼,借着熏人的酒意打了个饱嗝,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:“我记起来了,你是那个烂货养的小婊子!”
一记掌风掠面,眼见是逃不脱了,双绮忽觉一股狠力将自己拽了下来。
“老爷恕罪,奴婢管束不力,冲撞了老爷,宴后奴婢就去太太那儿领二十板子!”
一个中年妇人揽着双绮跪在下边,双绮扭头定睛一看——“孙婆婆……”
“滚!”老爷逐客令下,孙婆领着双绮叩了两个头,便牵着双绮出了院子。
双绮惊魂未定,怔怔地说不出话,眼泪也忘记了流,孙婆将双绮领至转弯处,唤住一个值夜的丫头,嘱咐将双绮送回偏院。
阑珊灯火里,双绮又记起了梅氏咽气的那个夜晚…
那夜雨落得很疾,仿佛的白棱棱的钢针,齐刷刷地倒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,闪电将黑紫色的天幕撕了个口子,吴家正院的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,晕在双绮泪蒙蒙的眼里。
梅氏气若悬丝的语声犹在耳畔:“囡囡、囡囡……你不要去……”
下人提着灯笼出来探瞧,双绮淋得落汤的小鸡崽儿似的,面色惨白,一把扯着老妈子的衣袖,无力地跌跪下来,颤巍巍地哭道:
“周妈妈,李嬷嬷,你们行行好,教我同大娘说一说罢……就在这一晚了……”
老仆人干张着口,实不晓得说什么好,没听着里头准许,只得有些不忍地推开人,便要进门,双绮睁大了眼,爬起来不管不顾便一头往里扎,绊在门槛上一个踉跄栽了进去,顾不得摔疼,趴在地上只是连着磕了几个响头,爬去主母裙边细糯着声儿,哭得愈发凄惨:
“大娘开恩,三娘瞧着不大好了,请爹爹看看去罢……”
大太太搁下笔,拨了拨灯芯,案头摊着一沓账册,火苗随着吹进来的风疾疾地跃窜着,寂落画屏上映着清素的剪影,她缓缓开了口:
“把院门闩好,不许进出,有赶去二门外报信的,立时打死。”
这才移目审顾跪在足边的女孩,语声沉静透着清冷:
“犯规矩几回了,嗯?”
双绮身子一激灵,缩回手,抬头巴巴地张着眼,眸中满浸了绝望,颤声哀哀地央请:
“没有、没有下回了……真没有下回了!”
大太太幽深的眼眸于女孩儿张皇的情神定了一刹,吩咐道:“二十板子。”却顿了顿,转顾仆妇,“且记着,正院收拾一间耳房出来,找两件衣裳给她,早些安置罢。”
双绮抬起湿漉漉的鬟首,微弱的喘息声并案台上的焰苗巍巍颤跃,峨峨欲倾之貌。她不待老婢搀扶,猛然爬起来,径直往屋外冲,直奔着二门闯,两个老嬷嬷半路截住她,各挟一臂,托着腋下生生拽回正院,双绮歇斯底里地冲二门外喊:
“爹爹!娘不好了——爹去瞧一眼罢!
“爹、爹爹!去看看娘罢!爹爹——”
她挣扎着,瘦小的身躯无力地滑跌下来,水里泥里,被二人硬拖着,她哭声愈转低迷,渐渐地连不成片,续断着,续断着,湮逝在风雨声里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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