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蘅的写字课上了叁天。进步不小,头天那手臭字真把嬢嬢唬一大跳。当然,一辈子没用重话伤过谁人体面的老妇人也没拿话伤她。太阳底下,一脸和蔼地安慰:“没事啊小杜,多练练,能写好的。”偶尔写出几个好字,嬢嬢立马鼓励,想尽办法努力夸她。嬢嬢喊她小杜。很快接受她的新身份。似乎只要不把她往眉眉儿上面靠,什么身份老妇人都能记住。多年之后杜蘅才知道,收下杜家厚礼的人总会自认好心,提醒老两口:回不来的,大西北的气候一块好肉尚且冻成烂肉,父女俩是什么人,不说金尊玉贵,他们过过苦日子吗?杂草在大荒漠能活,姚黄魏紫在大荒漠能活吗?未有一封回信。四处碰壁的绝望。无数踏破杜家老宅,进进出出的双脚,又陌生又年轻又健全,黄胶鞋,红袖标,好年轻的脸庞。老迈在年轻面前,是如此不堪一击。所以嬢嬢一直把她和父亲当作一种无望的希望来盼,盼干了眼,盼穿了心。明儿和眉眉儿在她的盼望里可以永生。冻不坏,死不了。这是个多么识相的老人家。没给谁添麻烦,只是盼,盼出毛病还在盼。盼望的人要是出现,盼望里的不就死了?门外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。每次陈顺买东西回来,背后总跟一群小毛头,最小的和陈百年大女儿差不多。这里的孩子都早熟,昨天陈顺到西单买巧克力,分给他们,糖到手,其中一个开心地尖叫:“军代表拿糖贿赂我咯!”陈顺听了,唯有沉默。进门前多给那孩子几颗巧克力,摸摸男孩乱蓬蓬的发旋。“顺子回来啦。”陈顺笑着点头,喊声嬢嬢。再看他的妻子,一副好学生的样子,乖乖坐着正写字,怎么不抬头看他一眼?“用功着呢。”嬢嬢心好,为杜蘅的忽视做解。陈顺多看她几眼,心满意足,把菜放进厨房,和祖孙俩打过招呼才开始动手修理卧房的老门。这几天,他一直在做各类杂活。工具或买或和街坊借,修缮饭桌腿,固定几把椅子,雨水胀发后开关不灵的窗户也打磨过。米缸填满,煤球堆好,屋前屋后,能料理到的他都料理好了,大盆小盆的绿植通通浇水修剪一番,挂在窗外的网布淘洗晒,洗出本有的绿色。什么活到他手里,一样轻巧。做得精干又利落。两个老嬢嬢放凉开水,一声声顺子叫开了,常常在各个角落里眼巴巴看着,等他来喝一口。午饭陈顺炒好两个菜,熬了锅粥。饭桌上,嬢嬢一脸抱歉和杜蘅请假,下午有事需要出门一趟。她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写,阿纯在传呼电话间,大概下午两点会回来一趟,教高粱他们功课。有兴趣的话,留下听听,总没坏处。“嗯。”杜蘅点头,“王羲之的老师也是女人家,多学,总没坏处。”
说完看嬢嬢。婴儿般纯净而慈祥的眼睛从碗沿抬起,眼角陈旧的褶皱是那样温柔,几乎有一秒,似有火光闪过,但火光太微弱了。微弱到不足以让老妇人想起哪年哪月哪日,她仰了一生鼻息的丈夫去饭厅喝冰镇酸梅汤,说女儿家未必要写多好的字。等走远,她对人刚比八仙桌高一些的小孙女说了一句话。正是杜蘅说的这句。不记得,没关系。杜蘅没有强求。饭后,嬢嬢收拾好自己,用块布裹好小提琴,微笑着和杜蘅、陈顺道别,出门去。记忆里腿脚不便的嬢嬢,如今跛着跛着,天大地大,却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到的。一场场运动,居然让跛脚老嬢嬢一辈子没走过远路的病腿运动开了。杜蘅很意外。这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嬢嬢。邓菊英不放心她的小姐一个人出门,近的地方,对屋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男孩做小护法,远的地方,必须叁女儿陪着。这趟路昨晚说好的,叁女儿陪。所以嬢嬢进出一趟传呼电话间,身边多了个盘头发的工装女人。墙角的杜蘅扯扯男人衣角,示意他跟上。于是,陈顺也有幸见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妻子。掩体找得那叫一个妙,死角切得那叫一个好。原来他的小人芽儿跟踪起别人来,这么有天赋。真是块好侦察兵的料。一路把人跟到东华门,两名跟踪的对象半点没察觉。陈顺惊讶之余,实在觉得她可爱,听话地跟在她身后,做她的小兵。让他跟上他就快步走,让他躲起来,他就藏身在她手边。“怎么又是您,不值得修啦。”柜台后的伙计在修表,把独眼镜从眼眶里摘出来,一张牢骚脸,手直摆。“这是我孙女的琴,她很喜欢,能不能劳驾再看看。”“老太太,看您这腿折腾,实话跟您说吧,勉强修个样子,音色也不对,没看见琴杆弯了。买个新的吧,多省事。您孙女怎么这么死心眼,非逮这把琴薅呢。”“是我自己的主意,和她没关系,不要说她。能不能把弦补上,至少是个完整模样。”“给坏琴换弦不是浪费钞票吗?”“开门做生意还挑叁拣四,欺负老人民群众呢!”工装女人打断,搀住嬢嬢,转脸说,“走,孙姨,我们上别家修!有的人,哼,有钱不赚王八蛋!”工装女人也是细条条的身材,能看出邓嬢嬢的几分影子。杜蘅在对街,只看见几人面部表情,听不清说什么,但能猜出个七八分。嬢嬢被搀着出来,把小提琴直竖竖抱在怀里。曾抱过仇英、赵孟頫、崔白的双臂,此时抱着她的旧琴,比抱古画时更小心。眉眉儿是嬢嬢的心肝,眉眉儿喜欢的东西,也是嬢嬢的心肝。“小蘅。”陈顺喊她。杜蘅看清嬢嬢走掉的方向,回头,发现他正指着边上的展示窗口要她看。信托商店玻璃窗里躺着几把小提琴,一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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