稍晚一些,陈家人陆续到卫生所看望宝路。宝路绝食未遂,没能演上绝食的悲情戏码,因为陈母做了酱烧鸡。咸鲜酱汁浇饭,油脂喷香,一口接一口,彻底结束这场爱情的高烧。鸡是陈顺处理的,连鸡爪鸡肉嘴上的硬皮都褪了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刚添第二碗的时候,大哥陈百年赶到。在自家、马家两片地里做一天牛马活,馊臭衣服来不及换,两脚踏进观察室,首先看到的是靠在墙角喝水的老叁陈顺,有筋有骨,一副很经事的爷们样子。他媳妇就在边上,特地搬张椅子,殷勤地喊老叁坐。一个被窝睡这些年,不是唾沫星子就是拳头招呼。啥时候给过他这种好脸子?陈百年窝着气,心里藏了好一段时间的火气快压不住,迟早要撒玉莲身上,炕上非得给她一顿皮肉教训。现在,大哥的架子摆出来,开口咱妈,闭口咱妈。“你要有什么事,咱妈怎么活?”“让你小心,让你小心,一家子谁个舍得说你一句,惯坏了你。”宝路嘀咕:“咱妈那是为了生我吗,别以为我不知道,那是为了把二哥再生一回。”一句话,把庄稼汉子说傻。小丫头挺会膈应人。“胡说八道!这话敢在咱妈面前说,伤咱妈的心,别怪做大哥的捶你!”马玉莲立马扭脸,眼里紧急打闪电。宝路愤愤不平。还得陈顺一个冷铁般的眼神扫过来,吓得宝路直低头,用脸充当搪瓷茶缸的盖子,快埋进去。见势不妙,几名来看望的同学纷纷说要回家,和班长道别。一群小姑娘手拉手从陈家战场撤退。当中个头最高的女孩脱离队伍,从长廊绕到卫生所大院后头,总算在老杨树底下遇见打水回来的杜蘅。“杜老师。”夏天蚊虫多。近傍晚,一团蚊子嗅到血腥似的,盘桓在女孩头顶。朱贵枝干瘦,瘦脸红得发黑,脸上连一层薄薄的膘都没有,有的是不安定的栖惶,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却尤其亮,算最出众的五官。只比杜蘅小叁岁。十七看着像十四五。营养不足带来的口疮毛病总也好不起来。杜蘅知道她总是缺口粮,说话前邀她到旁边的铁长凳上坐,问几句学习上的事,再把饼干拿出来。剥开蜡纸,递给她。朱贵枝珍惜地接过,舍不得吃。她深吸一口气,像所有要做大决定的人那样。“杜老师,往后我不去上学,想和您说一声。”“这回又为什么。”杜蘅习以为常。“讲女婿。”讲女婿,结婚去。家里两个六岁的小妹妹,别人问长大想做什么,两个都说要讲女婿,做新娘,穿毛哔叽裤。有没有再大的志向。没有。她讲个女婿,把自己卖掉,家里就有钱了,来年可以供两个妹妹上学。女娃娃活一辈子,最后只为一条裤子。她不想两个妹妹过这样的日子。蜡纸被女孩捏得窸窸窣窣。
杜蘅看她一眼,她立马咧嘴,笑出个看很开,不在乎的假样子。老杨树底下走过两名洗完铝饭盒的护士,一个大肚孕妇,还有大事总是困难,灌肠上瘾的场部老干事,渐渐没人走动。朱贵枝数学成绩很好,在场部学校建好之前,没有上过一天正规课,完全是天赋。去北京前,杜蘅特意交代过,她的程度可以往上提。读书的阻力一直是她爹。学杂费、在校伙食杜蘅包圆了,叁不五时,她爹还要停她的课。天将暗未暗,蚊子总在朱贵枝头顶上打圈。面前土院子彻底没人,给无数只脚踏平的土地不带喘气的,老实且本分。和她一样样。“我知道,如果不是运动,您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,做书上写的那种人。大教授,大知识分子。”“不用呆在这里教我们这些笨人读书。”朱贵枝知道,草坝子外面有更大的世界。她掰一角饼干,放进嘴里,用咀嚼缓解心里的酸涩并习惯性留食物,带回去给两个妹妹尝尝。“老师,您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,会不甘心吗?”不谈论主观,不暴露思想成为杜蘅下意识习惯,避开问题也是下意识的习惯。“你怎么想的,嫁人还是读书?”“嫁人。”朱贵枝说。杜蘅默了一刻,没说什么。天要黑死了,她送学生到卫生所门口。挖出古墓大宝贝的陈家坝路灯才换过一轮,亮堂堂,锥形亮光洒下来像一方舞台,朱贵枝走进光束,突然被光明在心口凿出一个诺大的洞眼。洞眼瞪视着她,质问着她。“杜老师!”杜蘅被喊住,回过头。灯下的朱贵枝捏攥双手,笑不是,哭不是,半块饼干好像碎了,她的口不对心也碎了。“我想读书!”“不管咋样都想读书!”她不想做母牲口,她不想一个接着一个不停下崽子,不想走进光束又走出光束,不想活一辈子只为一条毛哔叽裤。她喜欢数学,喜欢几何,希望继续听杜老师给她讲解代数教程,解析几何。“老师,我想读书!”嗡嗡像蚊喃。两眼大大睁着,空惘着。数十步外的杜蘅听见了。没人知道光束下站着的是将来的女数学家,一生专注微分几何研究的科学院院士,干瘦的乡下女孩身上没有一丝痕迹给人窥见她的未来。命运捂得很严实。仿佛随时要后悔,不把这样偶然的人生给她。杜蘅不是因为预见学生辉煌的未来而点的这个头。“好,我来想办法。”她答应。简洁,肯定。朱贵枝松口气,嘴角吊起来,扯到口疮,知道自己现在笑比哭难看。但是除了笑,没什么能缓解剖白后的不安。杜老师站在不远处,暗影里,那么清冷,那么明晰,像一束白花花的月影。她忽然觉得,杜老师的不甘心也许长成了别的东西。不是眼泪,不是怨天尤人。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绵韧。
好版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