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气,湿润而滚烫。她退开一步,又虔诚鞠一躬,丢下一句“再见了”,承受不住般先行逃开。
钟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,也再次认为不复相见。
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,还有一年警校毕业,学习与实习之外,独自潦草生活,青涩褪去成熟不足,坚定又偶现迷惘。他只想收留她一晚,没想到被她反哺了。
钟嘉聿笃定,哪怕多年后,他也不会忘记她,不会忘记她的名字、她的容貌和相处的某个细节,哪怕时间磨灭掉所有意义。
陈佳玉亦是如此。
窗外街景仿佛国内倒退十几年的小城版本,一想到钟嘉聿竟跟她看过相同的风景,陈佳玉对这个地方的恶感终于淡了一点。
她是可以离开庄园活动,仅限于逛街,得有人跟随。说是不安全,不如说周繁辉安插眼线,怕她又跑了。陈佳玉能逛的地方,所见美女身边一米以内的不是亲友就是男朋友,哪像她带了一个猥琐佩饰。
保镖外号钳工,在国内因为三只手反复进宫,最后一次挑错目标,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娄子,跑出来避风头。
钳工矮壮黝黑,五官扁平,自带一股欺软怕硬的气场。
陈佳玉第一次来这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店,女导购慧眼识珠,看中她的潜在购买力,当着面夸:“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,陪你逛街提包还等这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。”
陈佳玉故意笑而不语。
阿嫂再美,谁敢隔空给大哥戴绿帽,钳工黑脸粗嗓,半澄清半呵斥:“这是我阿嫂。”
女导购尴尬一瞬,卖力找补,华人哄华人最在行,先连声抱歉,再说弟弟都这么孔武有力,一看就知道大哥是个厉害人物。
这种情况司空见惯,久而久之,陈佳玉在经常光顾的店铺混了脸熟,这些老板、导购或技师茶余饭后都要八卦一下。
这地方看着小,但贫富差距大,陈佳玉出手阔绰行事低调,联系方式都留保镖的,大哥背景没挖出来,倒是形成一个浅显又往往精准的共识: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,八成是被包养的。
有善良一点的把她当全职太太,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径:美容美体,逛街喝茶,总之无所事事,消磨时间。
只有一点不合理,她一直独自一人,似乎没有朋友。
那个如影随形的莽汉保镖当然不算。
陈佳玉已经一周没离开庄园,本该在外边呆久一点。
周繁辉想必也是同一看法。
但她心里拴了一根无形线,总怕钟嘉聿改变主意,刚好这关口就来了。
这是三年来第一次,她主动“回巢”。
钟嘉聿第二次来周家庄园轻车熟路,穿过两扇错景的随墙门便来到佛堂门前。
停步片刻,尺寸间的神祇世界空无一人,连白猫也不知所踪。
他沿着风雨连廊往客厅,越是逼近,越是踟蹰。
这座异国的中式庄园禅房花木深,通幽曲径隔开视线,却隔不开满园的虫鸣鸟叫,鱼跃水欢,还有跟那一年小旅馆类似的浪|叫,又比之聒噪癫狂。
甚至能分辨出相拍声中的湿意,来自汗水,又不全是汗水。
钟嘉聿似乎关节锈蚀,举手投足成了慢动作,眉头紧蹙掏出香烟盒,摇了一根衔住,低头拢着火点燃,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。
他默然穿过月拱门,勉强出了波及范围。
原地深深吸了一口,偏头吐出,淡缈烟雾渗进了墙边盈郁修竹里,带出另一波动静。
窸窣,鬼祟,忽地尖锐的一声——
喵呜——!
墙头白影扑下,白猫噔唥着地,一头蹭上钟嘉聿劲实的小腿,撒尿圈地般,往他腿毛挂上几根杂毛。
钟嘉聿低声笑骂,“你倒是不忙。”
喵。
钟嘉聿继续往前走,白猫一路相随,边走边蹭,当他有鱼腥味似的。
一路到了水景园的四角亭,人止步,猫却不知刹车,闷头溜达到了女主人身边。
两个人面面相觑,匆促的一瞬,足够捕捉对方脸上异色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此地勉强算陈佳玉主场,她先恢复如常,按说客人不该独自游荡。
钟嘉聿少了致礼,摘下香烟,沉默的回应分明也是同样的疑惑:你怎么也在这里。
石桌的点心与茶饮都是一人份,她应该没在等人。
陈佳玉看了眼他来的方向,愣了愣,恍然大悟,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显得有点诡异。
她闲闲倚着美人靠,忽地朝外扬起瓷碗,半碗鱼粮统统撒向池塘,一池碧水陡然沸腾,百千锦鲤争相夺食,一时吵闹不堪。
她咯咯发笑,快岔气似的,“庄园那么大,你不会以为只有一个阿嫂吧?”
钟嘉聿眼神复杂,不亚于在周繁辉的佛堂与她乍然重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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