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和尚早就停下脚步,眼见有人策马而来面有欢喜,待得看到面容,突的身子一僵,破烂的袖袍遮住脸,偏转头。
“小和尚,你这是闹哪般?”
杨狱翻身下马,疾步走近,这面有菜色的和尚,却不正是戒色?
青州府一别,这和尚说是要来德阳府赈灾,杨狱到府城的时候还特意打听过这和尚的行踪,只是没有发现而已。
“杨施主……”
戒色双手合十,脸色有些羞惭。
他此时着实太狼狈,在骑乘龙马,锦衣加身的故人面前,饶是他,也有些尴尬。
“你这是?”
杨狱神色古怪,未等询问,就听得这和尚腹中作响,哑然一笑,递过去些微干粮与水。
“小僧……”
没有拒绝,这和尚显然饿的紧了,三下五除二就将干粮与水一扫而空,吃罢,才长舒一口气。
脸上有了颜色。
“赈灾赈成你这模样,也是少见。”
杨狱摇头,却也猜到一些。
这和尚武功不差,也是三关中人,一身佛门武学也算扎实,会沦落到如此地步,显然是别有隐情。
“唉……”
闻言,和尚叹气,连道不易,面色惨然。
他幼年出家,二十岁前都在寺庙修行,哪怕是在青州府赈济了半年,可一到德阳府,还是震撼的无以复加。
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传说中的地狱。
“惨啊,惨啊……”
戒色说着,眼圈都有些发红,心情波动极大。
似乎好些天没见到人,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,说着自己这半年里的所见所闻,神色黯淡不已。
“天灾人祸,最为残酷。”
听得他说,杨狱的心情也有些压抑,好在他这些日子见得多了,承受力好了许多,问他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。
“小僧陆路到木林府,买了一船的粮食,又带足了清水,可足足走了十多天,都未见几个活人……”
戒色叹气,说起自己的遭遇。
后来,他还是在一处河沟里遇到了一伙灾民,施舍粮食与水,也为他们讲述经义,顺道传播佛法。
“最初,还好,直到干粮渐渐耗尽……”
戒色说到此处,有些说不下去了,眼神也越发黯淡:“其实刚见到他们的时候,贫僧就知道他们杀人、吃人,可思及一路所见,知晓他们也是为了求生。
本想着能以佛法化解他们的罪孽,可谁知,他们竟要贫僧布施肉身……”
这段经历显然对戒色的冲击颇大。
他在青州城也是参与了救济灾民的,并一度有着成绩,可德阳府的饥民与青州城外的截然不同。
一个,是看到了希望,另一个,却是朝不保夕。
“佛法难渡腹中空空,你想教化他们,怎可能?”
杨狱心中摇头,又有些好奇:“接下来,你如何做的?”
“所以……”
戒色长长一叹:“教化不得,贫僧也只得超度了他们……”
戒色不戒杀。
这和尚倒不是个学坏了脑子的蠢和尚,杨狱表示同情,却也有些叹息。
经历过极致饥饿的杨狱,深深明白这个道理,到了那个地步,什么仁义礼智信,什么佛法、道德,都远不如一块草根来的宝贵。
“佛法真的能普度众生吗?”
看着杨狱,戒色有些迷茫了。
他这大半年的时间,几乎什么都没有办成,没有救一个人,还杀了百多饥民,然后,他自己还险些饿死在荒野里。
身体的疲累远没有他心中的迷茫更痛苦。
他分明已尽心竭力去帮助他们,为什么……
“并不能。”
杨狱回答的很干净利落。
“阿弥陀佛……”
戒色面色越发惨然:“那贫僧这些年的修持,又有什么意义?”
他幼年出家,诵读佛法二十年,自问也虔诚向佛,可下山这两年不到的时间里,却让他对于佛法产生了质疑。
他的心,动摇了。
“你只是肉体凡胎,怎么解脱众生辛苦?”
见得这小和尚气息低落,杨狱也只得安慰一句:“但这普度众生在我看来,更像是一个宏愿!和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差不多,可儒家还有着‘穷则独善其身’的说法。
你不过一个学佛者,又非传说中的佛陀,现在就想着普度众生做什么?救不了众生,先救一个,难道不成?”
对于佛、道、儒三家,杨狱没有偏向与明显的喜恶,这三家的经典终归是劝人向善的。
“救一个……”
嘴里咀嚼着杨狱的话,戒色的面色好看了些,气息也有着好转。
“多谢杨施主解惑,是小僧魔障了……”
戒色双手合十,深躬道谢时,杨狱却反而看向了荒原的另一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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