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,盯着倒水的邵勇,兀自酝着气。因为紧张,嘴唇发白,微微有些颤抖。晓刚妈把肩上的兜子摘下来,撂在长条椅一头,挨着老伴坐下,脸像一冻秋梨,黑得冰凉。她沉了口气,张嘴大声吵吵:“小勇子,你用不着虚情假意,又端茶,又倒水,整这些虚头巴脑。俺们找你,你应该知道为啥事?你就给一句痛快话,想咋办吧!”直来直去,开门见山,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。再正常不过,遇到不顺心的事儿,农民都是这态度。邵勇并不意外,笑道:“金叔、金婶,一大早从南大洋过来,累了吧?先喝口水,暖暖身子!”邵勇端着两个倒满热水的瓷缸,准备交到晓刚爹妈的手上。晓刚爹看着水缸,偷瞄了眼老婆,嘴唇颤抖着蠕动了两下,没有出声。见晓刚妈没有伸手接,把伸出的手,又缩了回去。邵勇哈哈笑道:“我给金叔、金婶倒杯水,尽些小辈人的礼数,难道金叔、金婶都不肯给我机会了?”抬手不打笑脸人。晓刚妈强从面皮褶里挤出一丝苦笑,伸手接过水缸,在手里捂着。晓刚爹见老婆接了,也赶紧伸手接过。晓刚妈沉下脸道:“小勇子,礼数俺们还是懂得的。正是懂,俺和晓刚爹,才起大早,顶风冒雪,走这么远路,到你厂里来说事。”“本乡本堡的。俺们不想把事儿闹大。闹大,脸上都不好看。一个屯子住着。一个屯子住着,不能把事做绝不是!”晓刚爹附和着老婆。许是紧张,嘴巴不是很利索。晓刚妈嫌丈夫的嘴笨得像棉裤腰,白了晓刚爹一眼,接过话去:“是啊!前后街住着,到你家说道这事,倒是省事儿,可俺们想着,这厂子不是你小勇子的,不能到你家搅闹。俺们是土老农不假,可俺们不糊涂。”“是啊!头顶一个天,脚踏一方土。我们土亲,人更亲。啥事都可以摊到桌面上来谈,只要不过分,我能做得了主的,马上办。金叔、金婶,你们心里咋想的,就咋说。我听着。”邵勇气定神闲,不推,不诿,不遮,不掩,诚恳地摆明态度。晓刚妈看邵勇实成,把话拉回来,道:“俺们也知道,厂子开第一天,晓刚就碰了手,不吉利。可你也知道,南大洋穷,好小伙都要打光棍。晓刚的手指残了,找媳妇可就更难了。人家小子送彩礼要五千,咱晓刚这下就得要一万。”痛心疾首,“他一个小伙子,手残了,兵当不了,工招不了,活儿也耽误干。”带着哭腔,“嗨!那只好手再也回不来啦!你说,这影响得有多大?天都塌了啊!你说,让俺们当农民的,日子咋过啊?”晓刚妈瞟了邵勇一眼,然后,拍抚打掌,咧开嘴呜呜地嚎起来。邵勇求助的目光看向晓刚爹,希望他能劝劝老婆,可晓刚爹两手抱头,粗糙的手掌,抓挠着短发,像篮球队员持球杂耍。邵勇处理过缠手的事,可没处理过这么缠手的女人。现在晓刚爹的态度显摆着,是与晓刚妈唱双簧,那自己只能一对二了。邵勇不卑不亢,好心劝慰;“婶子,晓刚出事,我也很痛心。我们都不愿意晓刚出事,可事已经出啦!处理这事,都有固定的程序。我们会按政策执行。我已经说了,我会在自己权力范围内,尽量给晓刚照顾,但这事儿,得班子研究,不能我一个人定。你看,能不能容我和其他人商量?商量之后,再把结果告诉你。”“你是厂长,数你最大。你说了就算。你说商量,就是糊弄俺们不明白。小勇子,你跟婶划道道儿,你不是原先俺认识的小勇子啦,你变质啦你!你变坏了!”晓刚妈连哭带吵吵,搞得办公区电闪雷鸣。职员们虽都想装聋作哑,可这么大动静,再不出面,怕邵勇事后怪罪。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挪着身子,簇拥在厂长办公室门口。晓刚妈用眼睛的余光看着,本就是人来疯的性子,哭着哭着,一口气不顺,从长椅子滑下来,躺在地上打滚。嘴里却不闲着:“不给一万,俺们就住你这儿!不答应,你们就别开工。晓刚哎!俺的儿啊!……”晓刚妈爹一声,妈一声,哭起了死人。20世纪80年代中期,万元户是什么概念。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年收入,也就在千元上下。万元户相当于今天的亿万富翁,真正的有钱人。这么大的数目,漫说邵勇无权答应,就是有权答应,也没有这个胆量。晓刚爹妈却并未这么想,俩人在家偷偷核计:宁要跑了,不能要少了。狮子大开口,先喊了数,看邵勇态度。众人看着晓刚爹妈,脸上明显带着厌恶,可邵勇没说话,他们也不好有所表示。邵勇见有人上前,使眼色给办公室主任。办公室主任是吴镇长的老伴,邵勇喊他吴嫂。吴嫂不愧为镇长夫人,不惧场,能说会道。尽管讨厌,却满面堆笑,带着手下人,把晓刚妈从地上拉起来解劝:“晓刚这孩子,虽然没来几天,可我们都喜欢着呢!出了这档事,不能怪厂长。你们是老乡,邵厂长是啥人,不说,你也比我更有数。我年龄跟你差不多少,家里也有个大小子,在念书。”瞅了邵勇一眼,“邵厂长年纪小,没成家呢,不懂当父母的心。嗨,你也别怪他。不养儿不知父母恩!将来他娶妻生子,当了爹,就不一样啦!”不嫌脏,搀着晓刚妈,“孩子是爹妈的心头肉!天下当妈的都一样。来,先到我屋去,让邵厂长他们商量商量。”吴嫂带人,连搀带拽,把晓刚爹妈拉出邵勇办公室。吴嫂临出门,向邵勇递了个眼色,意思是暂避避风头。邵勇会意。待晓刚爹妈进了吴嫂的办公室,提了公文包,离开了红星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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